很多东西会去而又返。比如鲜艳欲滴的杜鹃,空气里弥漫的潮湿。又比如清明。
今日是阿爷的“四七”。自从那一幕,我没再梦见他。他不用再记挂我了吧。
一
我出世的时候,阿爷将邮电局的位置让给了自农场返城的叔叔,提前退休,刚好可以弄孙。至于真是含饴,还是甘之如饴,阿爷从来没说给我听。
我自幼多病,被幼儿园拒之门外。阿爸阿妈忙着白天教课,夜晚教夜校,帮补这个三代同堂、十人同一屋檐下的大家庭。我有两个玩伴,一个是乌黢黢的中药汁,一个是出尽法宝凼我饮药的阿爷。法宝好多时是他从退休茶话会上带回的陈皮梅,有时是他在我头壳顶上起的楼——如果我故意弄翻药碗。
阿爷钟意带我去区庄周围逛,华侨新村、黄花岗、犀牛路、东山,饮茶,买菜,会棋友。我未识讲话时,仿佛对起楼很感兴趣,一见到打地基的“打桩机”,就拖住阿爷企定不走。回到家,阿嫲问我去了哪里,我就说,“喇喇喇,咚……喇喇喇,咚……”,再由阿爷翻译。经济困难,我口福却不浅,阿爷每个星期都带我吃小吃,有时花生、叉烧包,有时煎饺、糯米鸡——这个时候他会网开一面,不执行老中医的戒口令。
到两岁,阿爷确定我真的识讲话后,开始教我不属于广州话的单词。据阿爸说,他翻哪本字典,就会教我哪本字典的词。见我对《动物世界》着迷(也要感谢赵老师充满磁性的旁白:“在~辽阔的非洲大~草原上……”),阿爷就抓紧时机,教各种动物的名字。我印象最深的是“hippopotamus”。每当电视里出现河马,阿爷就叫我讲“hip-popo-tamus”。我一度以为这种肥肥胖胖喜欢冲凉的动物只叫这个名字,直到阿爸带我去动物园、一时反应不出我要看的hippopotamus是何方神圣,我才意识到它应该还有别名。多年来,我都不解为何阿爷要花力气教我这些不实用的东西。最近又和阿妈谈起,她说阿爷那时在攻英语,或者他觉得这个单词难发音,便教我,我讲一次,他自己也练一次。
阿爷钟意听收音机,广州电台、佛山电台、甚至香港电台。尤其钟意听古仔。从林少明讲的《西游记》、《水浒传》到张悦楷讲的《兴唐传》、《杨家将》,还有后来罗锦辉的《射雕英雄传》等金庸系列,全年不间断。午餐听一个,若果漏了,晚上听重播,若果没漏,晚饭转台听另一个。阿爷不反对我看电视剧,无论是大陆的、香港的还是日本的,还鼓励我学唱种种主题曲。但他会催我早睡,每当《血疑》的片尾出现つづく,他就说,打交叉喇,你要瞓觉喇。之不过,我看任何电视都不能妨碍他收看象棋比赛的转播。
阿爷是棋痴。阿爸说,阿爷年青时是高要县的中国象棋冠军。人生几经辗转,这个爱好却如影随形。上午,阿爷在家读棋书,写棋谱。每本棋书一买回来,阿爷就拿白色的挂历纸包上,毛笔在砚台里蘸好汁,用正楷写下书名。一边展读,一边用不同颜色的圆珠笔在封面写书评,力透纸背。读高手棋谱或与棋友拆招每每有新的发明,阿爷就记在硬皮抄上。一切自己写,动手画。楚河汉界、炮台九宫,红棋黑子一丝不苟;炮二平五、卒九进一,布阵筹谋详列在旁。从我只能仰视阿爷书桌上的毛笔尖,到我能够一览台面玻璃压着的各色棋盘,硬皮抄已经堆满了柜筒和一个纸皮箱。下午,阿爷会带我拜访各种棋友,单位里认识的,街上摆摊的,不一而足,胜固欣然,败亦可喜,至晚饭时才兴尽而归。
阿爷无疑很想培养我。他给我做玩具的各种象棋填满了两个“噹噹唛”(装奶粉的铁罐):有塑料的、黄杨的、漆木的,有隶书的、篆体的、行楷的,有带雕花的、石鼓形的、甚至背面是国际象棋图案的。可惜我只愿意拿他们来作玻子弹着玩。单刀直入不行,阿爷改用棋海战术——不捉象棋不紧要,可以从玩其他棋开始。于是我的噹噹唛开始装入斗兽棋、飞行棋、海战棋、陆战棋。高峰期,每次阿爷带我出街,都会买回一副棋。可叹我仍然心不在焉,智力水平始终停留在斗兽棋的阶段。回想起来,我终归是一个看得不远的人,但求自己心情一时痛快,不想为揣摩他人心思伤神,这种素质,怎么可能识得弈林之趣枰场乾坤。阿爷最终也接受了我是个阿斗,访棋友不再带着我,任我留在家中看他买的公仔书。其实,我很希望阿爷知道,我是以他为榜样的。阿妈的学生来家里探望,我会拉住他们捉棋,煞有介事地让子,人家每走一步,我口中还念一句,什么卧槽马啦,仙人指路啦,顺便坦诚交代下一步要吃他的哪个子。如是三下五除二被人斩落马之余,赢得了一些尊重——这个细蚊仔棋艺麻麻,识的词倒不少。阿爷这时候就会拍一拍我头壳,边笑边骂,衰仔,叫你学嗰阵唔俾心机学,依家喺度失礼人!每次堂哥来阿爷家,我都会从阿爷的书柜里摸出一副棋,和哥哥大战两回;哥哥也认为,我使“长短車”,还是略略像阿爷的。但到底是相似罢了。
二
童年的我没有体会到太多的变化,仿佛阿爷会一直在我身边,陪我摆弄各样玩意。直至六岁插入了我人生的第一个休止符:我离开了阿爷家,开始读书。我从来没有停下来想过,我变成现在的我,到底阿爷埋下了多少伏笔。我开始有新的玩伴。随着弟弟妹妹相继出世,我感觉阿爷有了新的培养对象。对于阿爷的家,由依恋,到想念,到亲切,再渐渐变得有点例行公事。因为阿爸的坚持,我们一家每两周都会和阿爷吃一顿饭,所以,阿爷也从来没陌生过。
阿爷应该很关心我的学业,据说父母会向他报告。阿爸曾把我的一本作文簿交给阿爷,上面有我的第一篇写人记叙文《我的爷爷》。内容似乎是写阿爷会棋友,但我粗心大意,使用诸如“我走先”这类广州话的词句,又将“奶奶”写成“奶妈”,招来老师一顿嘲笑,劝谕加强普通话写作修养。但阿爷还是保存了这个本子。随着经历考试的增多,我不时以为自己又有了独立见识。阿爷会听我天花乱坠地谈见闻想法,闭目不语;但若我在饭台上依然一边夹菜一边口水花喷喷,他就毫不客气地拎起筷子甩落我头壳顶,喝道,食饭咁多嘢讲,咁大个人连筷子都唔识抓!他再没当面鼓励过我,慢慢开始跟我讲新闻,谈报纸,驳斥我从教科书搬到脑子里的观点,还一度和我辩论历史人物的功过。那时的我觉得,我在阿爷眼里始终是个不愿用脑的细路,但我的眼界应该渐渐超越他了。
尽管如此,阿爷不经意流露的东西常常让我惊叹。比如,他会问我中大现任的校长是谁,然后详尽地描述陈序经、许崇清的生平,以及他们与政府要员的关系。又比如,他听到我谈及孙中山受陈炯明迫害时,会和我说陈炯明治下的广东曾经如何治安良好,教育昌明。阿爷中风后脾气乖僻了很多,即使有众多晚辈来看望时也阴晴不定,但有两个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时候:一是堂侄来拜年,和他下棋;二是我去看他。他喜欢失惊无神问我时政的问题,再没头没脑谈旧时的风物,广东的变迁。可恨我没有挽救口述历史的意识,那些话已随风飘散。再后来,阿爷开始担心我读书的时间过长,读坏脑。每逢过节,都问我何时毕业。无奈一个毕业了,又等待另一个毕业。最后一次在家里谈话时,阿爷说,你大了,要做嘢了,你老窦都老了,你仲要佢为屋企奔波咩?随后的饭桌上,阿爷又讲,过完年你搵吓你以前中学的校长嘞,唔喺以后连喺中学谋个教职都难。阿嫲怕我想不开,低声劝我不要听他乱讲。我心里知道,什么叫恨铁不成钢。第二次去病房探望阿爷时,阿妈偷偷告诉我,转到广东省人民医院那天,在电梯里,很少开声的他,突然对推轮椅的护士讲,我有一个孙吖,喺香港大学读紧博士……
虽然我没有清晰地想过,但肯定曾下意识地以为,阿爷老了,精神生活已经停顿。我错了。阿爷走后的第三天,我整理他的书柜,很快便后悔做得太迟。上半部发黄的棋谱前边,有一排用账簿纸包住的棋书,购书日期从1992年到最迟的1999年——他中风前一年。封面依然是书评,还有很多标准的literature review。试在我迟钝的记忆中拣出一例,“有关残局古谱的同名各书中,以此版本为佳,文词流畅,轻重分明,且行距适中……其中XX谱,有新见地,较本书作者于XXXX年所著《XXX》一书,又有发挥……”书柜的下半部,在《三侠五义》、《水浒后传》等小说之后,竟有一排中医书籍和汉方药典。再往里,是英华字典,日汉词典,俄汉辞典,康熙字典,页边一律有翻阅的指印……看着我整理的表伯说,阿爷发病暴躁时,有一晚半夜把他叫醒,说不见了《康熙字典》,直到他翻箱倒柜找出来,阿爷才肯回床睡觉。未久,阿爸找出阿爷保留的各种证书,准备扫描到电脑中。愕然地,我看到了他的“函授广播英语中级证书”、“夜校俄语证书”、“……日语结业证书”,还有不同的技术达标证书。脑海随之浮想起,阿爷拿着我从国外带回的烟,要我一个词一个词地解释意思给他听。那时的我显然没意识到,阿爷不单单是在了解,也是在回忆、温习。阿爸睹物思人,比我更加感慨。他告诉我,若果不是阿爷在全国上下只学俄语的时候逼他跟电台学英语,他也许一辈子都只是个在小学里吹哨子的体育老师。我当然不相信,我奉为偶像的父亲会那么不思上进,但在那个搞唯成分论的串联年代,如果不是阿爷的远见,阿爸和他的兄弟姐妹将随波逐流,难以靠岸。阿爸还说,阿爷的记性是自己练出来的。当年阿爷为了整个家族谋生,放下学历到国民党邮电所当电报员,不久就能丢开电码簿单凭记忆译出电文。
阿爷从来没有中断过学习。即便他在中风后昼夜颠倒,不体人情,却从来没有断过报纸和电视新闻。今年年初一吃饭时,他突然发问,现在的广东省委书记是从哪里调过来的。一个晚辈忍不住揶揄说,谁当书记关你何事,有饭食就算。阿爷顿时怒道,国家大事都唔关心,又有咩用。在今天的我看来,阿爷的举动不再有讽刺意味。我的眼界从来就没有超越过阿爷的眼界。曲高和寡,阿爷的精神生活很可能是孤独的。过去的十年,如果我曾经稍稍用心,体会他关心的事情,如果我不是在他意犹未尽时屡屡打断他、让他早点睡觉,如果我每次见他,带给他的是好的棋书而非华而不实的洋烟……或者他会过得更自在,更开怀,也更少担心我生人不生脑。但我只是任由他默默地吸烟,以沉默陪伴他的沉默,临尾说一声,阿爷,走先了,得闲再来睇你。没想到,阿爷试图压制的我身上的自以为是,会以他离开我的方式,开始收拢。
三
可以说,阿爷经常以封建大家长的面目出现。以前逢年过节,自己的仔女、姐弟的仔女都会来看望他,无论是肇庆的,还是广州的,墟墟冚冚,全屋爆棚。从婚嫁择业的大事,到出差旅游的末节,都向其报告,征求其意见。阿爷若作了决定,说一不二,谁阳奉阴违,必遭一餐声色俱厉的痛斥。
第一次中风后,阿爷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瘫痪失语,走路依然飞快,只是变得唯我独尊。曾经在我眼里明白事理的他,仿佛逆鳞遍身,一触即跳。晚辈在他面前由唯唯诺诺,逐渐到当他是细路来凼,再到抱怨他不通人情、当面顶撞。苦了往返于数个家之间的阿爸,一面做开导说服弟妹的工作,一面迎着阿爷的责骂安排他的起居、装修他的房子。
阿爸常和我说,他们兄弟姊妹小的时候,头壳顶没少起楼。阿爷逼着每人临帖、背书,因此每人写得出一手好字,收得到好看的家长信。阿爸也说,阿爷的性格,是和他背负的家族重担分不开的。阿爷的父亲早逝,母亲在家族中受欺,大姐外嫁,大哥幼年早夭,排行老三的阿爷不得不挑起大哥的担子。待到成年,出肇庆,走日本仔,转兴宁,过韶关,穿佛山,由一人闯关到拖儿带女,兜兜转转,最后落脚广州。在珠江的河道上,阿爷不知道攀过多少次艇,跳过几多码头,找一份撑得起家族大梁的工。凭着聪颖,他由不名一文,单靠双手做到了邮电局的报务员,但薪水从来没在他的口袋里停留过,除了糊上家中嗷嗷待哺的嘴巴,还要抚养有两个年幼的弟弟,扶助守寡的姐姐以及他的几个外甥。及至父辈们上学,阿爷发工资后的第一件事,便是到朋友同事家还上个月欠下的债。四清时,阿爷下放干校,仔女各散西东,随着阿爷返城,整个家族才重新安稳下来。随着四弟殒没于文革,帮补弟媳和侄儿们的责任也落在阿爷肩上。兵荒马乱人困,狂风骤雨经年,若非乾纲独断,若有一丝懈怠,也许就没有我今天坐在这里回忆和想象这一切。有一年,叔公自长春返穗,谈起当年自己偷偷去当兵,等到部队开走之前才敢告诉阿爷——一来怕他反对,二来怕他伤心。临尾他用带着东北腔的广州话跟我说,咱们家能到今天,你阿爷的确不容易啊……哽咽不语。
去年,阿爷和我之间的话题开始变化。无由地说起他的祖先,还有族谱。我终于醒悟,开始记录,问问题。但他老人家的精力大不如前,每次谈话都不超过十分钟,到最后,不超过十句。我依稀知道了一些父辈不清楚的细节,诸如阿爷离乡的直接导火索是大房侵占了他们偏房的薄田;我们落脚肇庆的祖先原来只不过是磨铰剪的,而阿爷的阿爷曾做过县的教育督导;家族在太平天国年间损失惨重,有族谱和祠堂为记,可惜在文革时付诸一炬,因此阿爷愈发恨乡下里中只顾自己不护家族的长房一系……可惜,再也没有机会陪他回去,让他指给我看乌榕塔下先祖荒凉的旧塚。
第四天,我在阿爷的抽屉中,发现一本《邮电工作》,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家族中老少的大事。笔迹到2000年3月开始难以辨认。“今日中风出院,XX交待□□E生开的XXXX,瓶□竟□XXX元……”。“……记性大不如前,龟岗□购残谱,记得放□笼□,偏寻不获”。到6月,一行歪斜的小字:“熙□□京接受研究□考试培训,约9月返”。
四
阿爷第二次起病很突然。我们本在筹备他的九十大寿。初七人日,阿爷高烧,终日不语。阿爸咨询医生后,忙送他到省中医院。阿爷醒来后暴跳如雷,对仔女也挥拳相向。CT显示他脑干的受损面积激增。阿爸托关系才在省人民医院找到一张病床。阿爷依然吵着要出院,屡拔针头,不肯进食。后来才得知,护士因为不敢靠近他,除了绑住他手脚,竟两日没帮他翻身。他背脊和尾龙骨因此生了两个一指长的褥疮。阿爸思前想后,最后还是告诉了我,让我挑一个合适的时间回来看看阿爷。
我到病房时刚好碰上了赶过来的六叔。我们帮阿爷松开了手上的绳子,他却抓住了我和六叔的手。阿爸说,那是入院一周以来,他第一次让亲属碰他。然而这不是碰,力度之大,指甲嵌入了我的手掌。医生说,危险期未过,最好不要让病人激动。六叔要上班,于是白天由我陪伴阿爷,顺便监督护士和护工。阿爷的眼睛已混浊,凭声音辨别我的位置,凭触觉确定我的存在。小时候,是阿爷凼我食药,他的手能包住我的手,如今,恰恰相反。不过,我能带他去哪里呢。我坐在他旁边,说不出话,只好诵经;偶尔用棉签帮他抹去眼角的泪痕。阿爷平静地一路听着。待他精神稍好时,我几次问,阿爷,你有冇嘢想同我讲啊?阿爷总是撇撇嘴角,有乜嘢讲啊。他的情绪渐渐恢复一些,开始接受阿妈和其他心抱、仔女的喂食,偶尔还和旁边的病人聊天,说他们住进了特务医院。病人家属和我说,阿爷是个风趣的人。是呀,他是个能发现荒谬和滑稽的人。周五晚饭后,他突然问我,徐立之仲喺你们校长吗?他研究乜嘢嘎?我心下一喜,以为他终于要恢复过来了,于是听从阿爸的劝告返港。
阿爸没有告诉我,当天晚上,阿爷就因为大面积内出血进了ICU。周日下午,阿爸急召我回来。医生已下了数次病危通知书,说阿爷现在只靠机器维持着,随时有可能撑不住。所有人都见过了已不省人事的阿爷;我是最后一个被放进ICU的亲属。阿爷的手依然被绑着,一撮吸管之类的东西围绕着苍白的面庞,旁边的机器屏幕上有几条平稳的线,只有一张一歙的鼻孔是活动的。我解开他的绳子。我意识到,最后的告别时刻到了。护士说,我可以和他说话,他还能听到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抚着他的额头,半日才凑到他耳边,阿爷,我来睇你了,我已经大个了,我会处理好问题,我会照顾好阿爸、阿嫲,你唔使牵挂我,唔使挂住我哋。如我预计的,阿爷的而且确撑开了眼帘,伸手握我的手,呼气急促,屏幕上的线条也随着大起大伏。护士示意我该走了。把他的手放进被单,跟他说,明天再来看他。值班医生跟门外的我们说,不必陪夜了,有情况会随时通知我们。在众人的说服下,阿爸由我领回了家。
天未光,阿爸依旧起身煲阿爷最钟意食的瑶柱粥,出门。我朦胧中看见阿爷从床上坐了起来,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我。手机响了,是阿爸。赶到ICU门口,我第一次看到痛哭的父亲。阿爷在8点钟走了,走之前只有阿爸在旁。这一天,刚好是阿爷89周岁生日。
广州有广州的风俗,肇庆有肇庆的规矩。阿爸和我自有我们的纪念。阿爸忍不住说,很难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,就这般变成了薄薄的黑白照片。我用学回来的话安慰他:一副躯壳用了九十年,是时候换一副新的了。况且,儿孙满堂,开枝散叶,阿爷没什么好遗憾的,你数十年尽心尽力,也没什么可遗憾的。有很多人祝福阿爷,很多人怀念阿爷,他留下的绝不仅仅是照片,最起码,有你,有我。开车的外地司机笑着和阿爸说,按他们的风俗,你爸爸走了,你才真正长大。但其实,阿爷,还有阿爸,早在少年时就经已长大。
好心人捧来了九色精致的手折莲花,我把它们放进了阿爷的棺木,还有一副随他多年的漆木象棋。鲜花丛中的阿爷,不再受烦嚣的侵扰。以他的好学聪颖,他会有一期更好的生命吧。
如是我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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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生甘作过河卒 力扶姊弟严训子女 端州祖脉传海内
九秩善驱車马炮 业精邮电语通华洋 智慧霈霶洒儿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