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闭关

侄子在上周出生了,据说眼睛亮亮的,有点像爷爷。爷爷肯定很开心。我终于告别小字辈,成了叔叔。 自己到香港以来,心驰外物,飘忽无定,放任自流,荒废正业,深负师长期望。现今面壁思过,决定中止一切与要务无关的社会活动,从今日起闭关自学。恳请诸位好友谅解和支持。若有事须联系,烦请发信告知,不胜感激。咏熙鞠启。     (看来如果下了决心,12小时内就会出事。上午回图书馆,上楼梯时还暗庆没有像同学那样在ground floor遇到导师,谁知入闸后,就看见鲜有光临图书馆的导师站在前台借书,避无可避。老板和蔼地询问了我近来的学习和生活,并传阅她刚刚碰到的与我论文有关的资料,勉励我抓革命促生产,最后重申了产品出厂的时间表) [More...]

左清明,右反复(一)

  很多东西会去而又返。比如鲜艳欲滴的杜鹃,空气里弥漫的潮湿。又比如清明。   今日是阿爷的“四七”。自从那一幕,我没再梦见他。他不用再记挂我了吧。   一 我出世的时候,阿爷将邮电局的位置让给了自农场返城的叔叔,提前退休,刚好可以弄孙。至于真是含饴,还是甘之如饴,阿爷从来没说给我听。 我自幼多病,被幼儿园拒之门外。阿爸阿妈忙着白天教课,夜晚教夜校,帮补这个三代同堂、十人同一屋檐下的大家庭。我有两个玩伴,一个是乌黢黢的中药汁,一个是出尽法宝凼我饮药的阿爷。法宝好多时是他从退休茶话会上带回的陈皮梅,有时是他在我头壳顶上起的楼——如果我故意弄翻药碗。 阿爷钟意带我去区庄周围逛,华侨新村、黄花岗、犀牛路、东山,饮茶,买菜,会棋友。我未识讲话时,仿佛对起楼很感兴趣,一见到打地基的“打桩机”,就拖住阿爷企定不走。回到家,阿嫲问我去了哪里,我就说,“喇喇喇,咚……喇喇喇,咚……”,再由阿爷翻译。经济困难,我口福却不浅,阿爷每个星期都带我吃小吃,有时花生、叉烧包,有时煎饺、糯米鸡——这个时候他会网开一面,不执行老中医的戒口令。 到两岁,阿爷确定我真的识讲话后,开始教我不属于广州话的单词。据阿爸说,他翻哪本字典,就会教我哪本字典的词。见我对《动物世界》着迷(也要感谢赵老师充满磁性的旁白:“在~辽阔的非洲大~草原上……”),阿爷就抓紧时机,教各种动物的名字。我印象最深的是“hippopotamus”。每当电视里出现河马,阿爷就叫我讲“hip-popo-tamus”。我一度以为这种肥肥胖胖喜欢冲凉的动物只叫这个名字,直到阿爸带我去动物园、一时反应不出我要看的hippopotamus是何方神圣,我才意识到它应该还有别名。多年来,我都不解为何阿爷要花力气教我这些不实用的东西。最近又和阿妈谈起,她说阿爷那时在攻英语,或者他觉得这个单词难发音,便教我,我讲一次,他自己也练一次。 阿爷钟意听收音机,广州电台、佛山电台、甚至香港电台。尤其钟意听古仔。从林少明讲的《西游记》、《水浒传》到张悦楷讲的《兴唐传》、《杨家将》,还有后来罗锦辉的《射雕英雄传》等金庸系列,全年不间断。午餐听一个,若果漏了,晚上听重播,若果没漏,晚饭转台听另一个。阿爷不反对我看电视剧,无论是大陆的、香港的还是日本的,还鼓励我学唱种种主题曲。但他会催我早睡,每当《血疑》的片尾出现つづく,他就说,打交叉喇,你要瞓觉喇。之不过,我看任何电视都不能妨碍他收看象棋比赛的转播。 阿爷是棋痴。阿爸说,阿爷年青时是高要县的中国象棋冠军。人生几经辗转,这个爱好却如影随形。上午,阿爷在家读棋书,写棋谱。每本棋书一买回来,阿爷就拿白色的挂历纸包上,毛笔在砚台里蘸好汁,用正楷写下书名。一边展读,一边用不同颜色的圆珠笔在封面写书评,力透纸背。读高手棋谱或与棋友拆招每每有新的发明,阿爷就记在硬皮抄上。一切自己写,动手画。楚河汉界、炮台九宫,红棋黑子一丝不苟;炮二平五、卒九进一,布阵筹谋详列在旁。从我只能仰视阿爷书桌上的毛笔尖,到我能够一览台面玻璃压着的各色棋盘,硬皮抄已经堆满了柜筒和一个纸皮箱。下午,阿爷会带我拜访各种棋友,单位里认识的,街上摆摊的,不一而足,胜固欣然,败亦可喜,至晚饭时才兴尽而归。 阿爷无疑很想培养我。他给我做玩具的各种象棋填满了两个“噹噹唛”(装奶粉的铁罐):有塑料的、黄杨的、漆木的,有隶书的、篆体的、行楷的,有带雕花的、石鼓形的、甚至背面是国际象棋图案的。可惜我只愿意拿他们来作玻子弹着玩。单刀直入不行,阿爷改用棋海战术——不捉象棋不紧要,可以从玩其他棋开始。于是我的噹噹唛开始装入斗兽棋、飞行棋、海战棋、陆战棋。高峰期,每次阿爷带我出街,都会买回一副棋。可叹我仍然心不在焉,智力水平始终停留在斗兽棋的阶段。回想起来,我终归是一个看得不远的人,但求自己心情一时痛快,不想为揣摩他人心思伤神,这种素质,怎么可能识得弈林之趣枰场乾坤。阿爷最终也接受了我是个阿斗,访棋友不再带着我,任我留在家中看他买的公仔书。其实,我很希望阿爷知道,我是以他为榜样的。阿妈的学生来家里探望,我会拉住他们捉棋,煞有介事地让子,人家每走一步,我口中还念一句,什么卧槽马啦,仙人指路啦,顺便坦诚交代下一步要吃他的哪个子。如是三下五除二被人斩落马之余,赢得了一些尊重——这个细蚊仔棋艺麻麻,识的词倒不少。阿爷这时候就会拍一拍我头壳,边笑边骂,衰仔,叫你学嗰阵唔俾心机学,依家喺度失礼人!每次堂哥来阿爷家,我都会从阿爷的书柜里摸出一副棋,和哥哥大战两回;哥哥也认为,我使“长短車”,还是略略像阿爷的。但到底是相似罢了。   二 童年的我没有体会到太多的变化,仿佛阿爷会一直在我身边,陪我摆弄各样玩意。直至六岁插入了我人生的第一个休止符:我离开了阿爷家,开始读书。我从来没有停下来想过,我变成现在的我,到底阿爷埋下了多少伏笔。我开始有新的玩伴。随着弟弟妹妹相继出世,我感觉阿爷有了新的培养对象。对于阿爷的家,由依恋,到想念,到亲切,再渐渐变得有点例行公事。因为阿爸的坚持,我们一家每两周都会和阿爷吃一顿饭,所以,阿爷也从来没陌生过。 阿爷应该很关心我的学业,据说父母会向他报告。阿爸曾把我的一本作文簿交给阿爷,上面有我的第一篇写人记叙文《我的爷爷》。内容似乎是写阿爷会棋友,但我粗心大意,使用诸如“我走先”这类广州话的词句,又将“奶奶”写成“奶妈”,招来老师一顿嘲笑,劝谕加强普通话写作修养。但阿爷还是保存了这个本子。随着经历考试的增多,我不时以为自己又有了独立见识。阿爷会听我天花乱坠地谈见闻想法,闭目不语;但若我在饭台上依然一边夹菜一边口水花喷喷,他就毫不客气地拎起筷子甩落我头壳顶,喝道,食饭咁多嘢讲,咁大个人连筷子都唔识抓!他再没当面鼓励过我,慢慢开始跟我讲新闻,谈报纸,驳斥我从教科书搬到脑子里的观点,还一度和我辩论历史人物的功过。那时的我觉得,我在阿爷眼里始终是个不愿用脑的细路,但我的眼界应该渐渐超越他了。 尽管如此,阿爷不经意流露的东西常常让我惊叹。比如,他会问我中大现任的校长是谁,然后详尽地描述陈序经、许崇清的生平,以及他们与政府要员的关系。又比如,他听到我谈及孙中山受陈炯明迫害时,会和我说陈炯明治下的广东曾经如何治安良好,教育昌明。阿爷中风后脾气乖僻了很多,即使有众多晚辈来看望时也阴晴不定,但有两个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时候:一是堂侄来拜年,和他下棋;二是我去看他。他喜欢失惊无神问我时政的问题,再没头没脑谈旧时的风物,广东的变迁。可恨我没有挽救口述历史的意识,那些话已随风飘散。再后来,阿爷开始担心我读书的时间过长,读坏脑。每逢过节,都问我何时毕业。无奈一个毕业了,又等待另一个毕业。最后一次在家里谈话时,阿爷说,你大了,要做嘢了,你老窦都老了,你仲要佢为屋企奔波咩?随后的饭桌上,阿爷又讲,过完年你搵吓你以前中学的校长嘞,唔喺以后连喺中学谋个教职都难。阿嫲怕我想不开,低声劝我不要听他乱讲。我心里知道,什么叫恨铁不成钢。第二次去病房探望阿爷时,阿妈偷偷告诉我,转到广东省人民医院那天,在电梯里,很少开声的他,突然对推轮椅的护士讲,我有一个孙吖,喺香港大学读紧博士…… 虽然我没有清晰地想过,但肯定曾下意识地以为,阿爷老了,精神生活已经停顿。我错了。阿爷走后的第三天,我整理他的书柜,很快便后悔做得太迟。上半部发黄的棋谱前边,有一排用账簿纸包住的棋书,购书日期从1992年到最迟的1999年——他中风前一年。封面依然是书评,还有很多标准的literature [More...]